第11章 你离开的时候被风吹乱头发

        天亮了,鸟叫了,我醒了。

        隔壁住着一对性欲旺盛的情人,男的是一体育系学生,女的是一历史系学生,这都是陈春兰告诉我的。

        昨天晚上我把翟际送走之后,回到小屋,一会儿就听见女生叫床的声音,他们折腾了好半天才静下来。

        这天刚亮,我又听见女生的喊叫声,他们的床也叫上了,比搬家时弄出的声音还大。

        我听得有些不耐烦,我大声地对着隔壁说,靠,我说你们累不累呀!

        我又躺了一会儿,就拨了柔柔的电话。

        她好半天才接起来,喂。

        我说,我是小爬,你什么时候走?

        她说,你去哪里了,我准备再等你半个月,你要还是不出现的话,我就走了。

        我说,我回来了。

        她在电话里一边说着一边穿衣服,我听见拖鞋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她说,我马上去找你。

        柔柔来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她没有扎头发,眼睛还红着。

        她一把把我拉起来看着我,也不说话。

        她看见了我身上的伤疤,看了一会儿说,你出事儿了?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

        她伸手摸了摸那些伤疤问,和谁打架了?

        我穿上衣服,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干,我把事情从头到尾给她讲了一遍。

        她说,你一定很爱那个叫曾再苗的女孩。

        我说,别再说下去了。

        我问,你什么时候走?

        她说,护照我已经办好了,可以随时走。

        我说,哦。

        我看着她说,祝你好运。

        她说,你想好了吗?

        我说,我想好什么?

        她说,你和我一起走吗?

        我说,我决定留在这片土地上。

        她用手拢着头发,长出了一口气说,也许我坐的那班飞机会坠毁。

        我笑了笑说,那不是你的专机,你要为别人着想。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送件礼物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不要。

        她说,那我想让你送一件礼物给我。

        我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觉得自己一贫如洗。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就有几本书,不值钱。

        她说,你给我写的那些散文,就是在电台发表的那些,我能带走吗?

        我立即去找,很快就找到了。

        她说,我都听到了,阿桂她毕竟是个女人,读不出你的味道,你能随便读一篇给我听听吗?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随身听,装上一盘磁带说,来点轻音乐怎么样?

        我坐在椅子上,我总共给她写了十四篇散文,我找到那篇叫《眼睛和花儿》的散文说,我就念这篇短一点的。

        柔柔看着我微笑,眼里晃动着泪花说,好。

        音乐响了起来,我开始读,就像一次普通的谈话,没有激扬的感情。

        我在写这些往事的时候,好象又在那天重新过了一遍。

        回忆让人认识到一切可以延伸。

        还好在那些散文被柔柔拿走之前我跑到复印店复印了一份自己留下,不然今天我无法从北京一间我租来的民房里,在那些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运到北京的书堆和唱片堆里找到那些散文,并找出我读过的那篇散文,也是被阿桂读过的那篇散文。

        写给柔柔的散文。

        人们无法听见我和阿桂当时朗读的声音,我自己也无法听见,那么我就把整篇文章抄录在下面,让人们进行联想,用自己的声音或欢快或惆怅地读出来。

        (《眼睛和花儿》作者:房小爬。全文见下。

        整片叶子在雨里。

        今天晚上下雨了,雨叫着,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们没有房子,没有床,我们会在哪里?

        躺在漆黑里,听雨敲打我们的窗户。

        一会儿我离开,这窗户就成你自己的了。

        整棵大树在风里。

        今天晚上起风了,风喊着,你和我在一起。

        灯从此看着我们,把那一片夜拼命照亮。

        灯属于我们。

        你觉得我要走了,你抱着我。

        我再次离开,灯就是你自己的了。

        在城市的风雨里,我走过一棵树,经过它所有的叶子。

        子现,我正艰难地向你走去,我知道你站在那里,你穿着艳丽的睡衣,等在那里。

        一只鸟跳过胡同,停在看不见的巢里,你站着,你已经等了很久。

        很久,如果没有时间,你原本站在那里,可以等我一千年,如果我还是不去,你可以等我一万年。

        可是我知道,时间正无比匆忙地赶路。

        它跑过每一个人,面无表情,从不休息。

        我想和你一起迎接黎明。黎明。

        可是我们却一次一次停留在夜里,在夜里分离,在星空和寂寞的大地。

        有一天我收拾屋子,会翻看从前的日记,你在日记的一个角落站着看我,微笑。

        我翻过日记,又看见你藏在自己的房子里,哭泣。

        子现,我也许不能和你在一起,不能和你在夕阳下老去,但我会永远记着你,像记着长满荒草的小镇,小镇上曾经繁华的街道和人民。

        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在这个世界上,在中午的强光里,我会一遍一遍安静的想你。

        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珍惜你,如同珍惜你走过的煤渣胡同,你穿过的柏油马路。

        子现,你一个风筝般的女孩,当你飘满我一生的天空,当繁花落尽,当身影逐渐暗淡,我一直伸开双臂,一直在这里,一直把你抱在我春天的怀里。

        春天,春天来了。

        花儿开放,覆盖你清澈的眼睛,覆盖你的手,你使我疼痛的身体使我幸福。

        我是怎样奔跑,怎样看见夜色笼罩下的你,怎样寻觅到你水一样透明的嘴唇,四季亲吻。

        眼睛,眼睛花儿,花儿,花儿眼睛--占据我的命,我骨头里黄金般耀眼的梦。

        《眼睛和花儿》全文终了。

        2000年5月3日,在琵琶街40号123宿舍橘红的清晨。

        当我把文章读完的时候,音乐还在响着,柔柔双手捂着眼睛,有水正从她的指缝里流出。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抱紧她,拿开她的手,我吻着她的手,手心的咸涩泪水,吻她流泪的眼睛,她的脸颊,吻着她的唇。

        我们站起来紧紧搂抱,她喘息着,脖子里咕噜着。

        我脱去她所有的衣服,脱去自己所有的衣服。

        我摸着她棉花一样柔软而白净的身体,她狂舞的乳房,我的舌头在她小巧的肚脐里冲撞,我的手摸过她的膝盖,在她的大腿上反复行走,她开始了那熟悉的让我忍不住疯掉的呻吟、低低地喊叫,我吸吮她的耳垂,她整个耳朵和头发,舔她刺眼的牙齿,她圆润的下巴,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被时间吞没,最后好象不曾存在。

        她抓着我身体上到处的疤瘌,抓住我坚挺而庞大的阴茎,龟头上吐出的点点的水,抹在她的双腿上。

        我用它顶着她的大腿根部,顶着她的阴蒂,她湿润的小阴唇,我在那里长久地徘徊、劳作,她喊叫着,进来吧,我要带上它,让它时刻停在里面……我进入她,不能控制地冲击着她,手按住她的乳房,捏着蹦跳的乳头,我担心她会飞起来,飞过窗户,飞过这个城市,飞到省城机场,再乘坐飞机飞到中国之外的随便一个地方,她一定会飞到加拿大,飞进高大辉的窗户,在他的床上着陆。

        柔柔的头发最后一次在我的枕头上铺展,她的嘴唇最后一次属于我,为我张开,为我喊叫,她的喉咙,最后一次为我在高潮中哽住。

        我拔出来,从背后侧身进入她,掀起她的一条长腿,长时间地抽插她,她的双手抓住被单,抓住能够抓住的一切,床头的台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灯泡碎了,那只在夜晚照亮我整个床铺的灯泡,碎了。

        我在她第三次疯狂的颤抖和喊叫中一泻千里,我们痉挛在那里,痉挛在最后一次的狂欢里。

        柔柔趴在我的怀里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我抚摸着她的长头发,看着她,我的泪水也落下去,落在她柔嫩的肩膀上。

        我搂着她,半躺在床上,我想起我们曾经度过的那些快乐夜晚,那些雨水和星空的夜晚,想起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时候,我对她的疑惑,想起她在向我跑去的时候,突然散开的长发,想起她在小屋里为我唱着的歌。

        这一切马上就会过去,她马上就会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我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但我知道,我会思念她,我会疯狂地思念她,我的柔柔。

        我不可以跟着她走,我还有翟际,还有更多棘手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这里--我的中国!

        也许等我步入社会,事业有成之后,我会去国外旅行,也许在阿拉伯或者随便一个国家的小镇上,在一家小饭店,在一条街的边上,我会一眼认出曾经的柔柔,也许我们都有些老了,我们坐在临窗的小吃铺里喝着咖啡,啃着牛排,想起在Z大学的往事,还有往事中我们相爱的眼睛。

        但这都是幻想。

        幻想实际的事情可以成为实际,幻想飘摇的事情注定随风飘摇。

        太阳往西边去了,柔柔还没有醒。

        她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吗?

        她好象梦见了什么,嘴里动着,一会儿抓着我摇一摇,可爱极了。

        我几乎流光了所有的泪水,只剩下眼球,干涩的眼球嵌在眼眶里,没有了泪水,痛苦的只有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我是看不见的,如果世界上没有镜子。

        柔柔睁开了眼睛,她已经在看着我了。

        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醒了。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说,梦见什么。

        她说,我梦见飞机起飞了,我们坐在一起,已经看见了白云在窗外飘浮,我高兴地对你说,你终于愿意和我一起出国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说,你要去加拿大吗?

        她说,也许我只是先到那里,然后再走。

        我说,高大辉是不会让你走的。

        她苦笑了一下看着我说,小爬,如果没有高大辉这个人,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我说,不会。

        她说,我在一个国家安定之后,就会给你来电话或者写信的,你以后毕业要是愿意去找我的话,我还会等着你。

        我说,那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始穿衣服,我说,我饿了,你陪我出去吃点东西,一会儿可能翟际要过来了。

        她穿衣服的时候说,我知道,你真正爱的人是翟际。

        我没有说话。

        她穿好衣服后去找梳子梳头,她一边梳头一边看着我说,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我说,说吧。

        她说,如果出国的人是翟际而不是我,如果翟际要求你和她一起走,你怎么决定?

        我去找鞋油擦皮鞋,我说,我也会留下来。

        她说,这里有什么好,人又穷又多。

        我说,我不这样想,一切都在迅速改变,我喜欢中国的这一片大地,有很多名山大川我还没有去看过呢,还有各地的美丽少女。

        柔柔说,好了,哭也哭了,爱也爱了,一走了之!

        我们在屋子的中央拥抱,亲吻了一会儿,我说,那些散文你带上,出门找家复印店复印一份,我自己留着。

        我们下楼去了,陈春兰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去水管前洗手,她看见我们就热情地和我们招呼,她说,出去呀?

        我说,出去。

        她说,房小爬的女朋友个个那么好看!

        我说,你可以闭嘴了。

        陈春兰在我身后笑着说,怎么,我夸一下你就心疼啦!

        我走上去对柔柔说,这房东比较年轻开朗,爱说话,你不烦吧?

        柔柔说,有什么可烦的,我都能理解,谁让你带回来那么多女孩子,你和高大辉没两样。

        我嘿嘿笑着说,你这就要飞走了,还和我吵架吗?

        她说,谁要和你吵,我这是最后一次进这所院子了。

        我说,行啊,就知道你对我不是忠心的。

        柔柔站住不走了,她愤怒地看着我,眼泪又要下来,你再说!

        我说,好好好,我不敢了。

        她说,你根本就无法理解我。

        我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反正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

        在大街边上的一家复印店里,一个胖乎乎的女孩拿着我的散文本子复印,她每掀开一页就要停顿一下,她看着柔柔说,这都是他写给你的吧。

        柔柔笑着说,写给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包括你。

        胖乎乎的女孩就笑了起来,她对柔柔说,你说话真好玩儿。

        复印完了之后我把散文本子递给柔柔说,这个你拿去,我留复印出来的。

        柔柔问女孩,你们这儿有钢笔吗?

        碳素墨水有吗?

        女孩说,有,我给你找。

        我问她,你要钢笔和碳素墨水干什么?

        她说,让我的才子情人给我签名留念,黑墨水不会因时间的剥蚀而字迹模糊。

        女孩找来了笔,她接过笔递给我说,签名。

        我在散文本子第一页的空白处写上“献给武子现(柔柔)我是房小爬,今天是公元2000年10月21日,没了”她看了一会儿说,我在上面提几个问题,你用笔回答。

        我说,OK,你提吧。

        柔柔的字写得很端正,个头也大,她飞快地写,不多会儿就写完了。

        第一个问题是用英文提的,翻译成汉语是:“你到底爱不爱我?”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你不能明确回答第一个提问,请不要写‘我不知道’,你只能写‘爱’或者‘不爱’两个答案,如果不能回答就空着,在这个问题后面用一句话表达对第一个问题的思索。”

        第三个问题是:“我们以后还会不会重逢?”

        第四个问题是:“你喜欢柔柔这个名字还是喜欢我的原名,或者都喜欢,或者都不喜欢,你有没有想过专门为我取一个名字,这一辈子专供你叫,你想取什么名字?”

        第五个问题是:“你这辈子会爱上多少女孩,你是不是过两年就会把我彻底忘记?”

        第六个问题是:“你喜欢狗还是喜欢猫?为什么?”

        第七个问题是:“你说两个人相爱是不是巧合?两个人分离是不是必然?为什么?”

        第八个问题是:“要是有下辈子,你还想做人吗?”

        第九个问题是:“你随便填上一首你喜欢的歌的名字。”

        第十个问题是:“我提的问题是不是很无聊?”

        柔柔写完这十个问题后很严肃地把笔递给我说,该你了。

        胖乎乎的女孩看着我们,有些迷茫的样子。

        柔柔对她说,我们不会搅扰你们的生意吧?

        女孩说,写吧,没事,现在没生意。

        我看完她提的问题后开始趴在堆满文件和书的桌面上进行用笔回答。

        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没有失去过你,因此,我失去了全部的过去。

        第三个问题:我不知道。

        第四个问题:名字无所谓。我没有想过要给你取名字。

        第五个问题:我不知道。

        两年以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我想我不会忘记你。

        第六个问题:都不喜欢。因为我不喜欢动物。

        第七个问题:是巧合。是必然。因为人太多。因为人有目的。

        第八个问题:我还想做人,还想做男人。

        第九个问题:张学友的《吻别》第十个问题:第八个问题很无聊,因为人就一辈子。

        另外九个问题还可以。

        我最喜欢第七个问题和第九个问题,还有我回答的这个问题。

        第七个问题是我一直想要解答的,可能不详细。

        第九个问题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往事里有这首歌的声音,最重要的是我二哥喜欢这首歌,他当电工的时候,家里有一棵树,树上绑着大喇叭,每月通知村民缴电费之前的半个小时,他都反复放这首歌,我也是在那时学会的,大概是96年,我14岁,读初三。

        第十个问题,也就是我回答的这个问题,可以让我总结一下上面九个问题的感想,让我多写点字,你没事儿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我觉得自己的字比你写的好看。

        完了。

        柔柔拿起散文本子,匆忙看一眼就装进包里对我说,谢谢,我回去要细看。

        柔柔扔50块钱给那个胖乎乎的女孩说,不用找了,麻烦你了。

        女孩在我和柔柔走出复印店的时候拿着一把找回的零钱追了出来,不行不行,得找你们钱!

        别走!

        柔柔回头对她说,钱我们不要了。

        女孩拿着钱愣在那里,我和柔柔已经走远了。

        街口的那家小饭馆生意很冷清,我和柔柔走进去,柔柔说,我不饿,我想看着你吃。

        我要了一碗牛肉烩面,就着大蒜响亮地吸溜了起来,我吃得满头是汗。

        无法想象没有大蒜的日子怎么过,有大蒜在,吃什么东西都好吃。

        大蒜就炒饼,大蒜就炒米,大蒜就烩面,就馒头,就饺子,啊,想起来都向往!

        大蒜--不可或缺的黄金蔬菜!

        柔柔又端了两个凉菜过来给我吃,一个腐竹,一个绿豆芽。

        柔柔说,一定要吃饱,看你热的。

        她从包里找出自己的花手绢说,我帮你擦汗。

        我用手抹了一把脸说,都给你弄脏了,不用了。

        她笑着说,你和我睡觉不是也把我弄脏了吗?

        你怎么不说不用了?

        我嘿嘿一笑说,那不脏,那很干净。

        柔柔说,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对待翟际,别再朝三暮四的了。

        我说,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她说,你不想听了是吧。

        我说,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别人说话。

        柔柔说,好好,你吃你的。

        我抬起头问她,你怎么不饿?

        她说,这还算个问题呀,我不饿就是不饿了。

        我说,你们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富态,都他妈喜欢减肥嘛!

        柔柔撒娇说,房小爬,你觉得我胖吗?

        我说,还可以。

        柔柔说,我正好。

        我说,你正好。

        那天在饭馆里,就是这样,我们说着废话,她看着我,我吃饱。

        走出小饭馆以后,我问她去哪里,她说,我没心情玩了,也不想回你们的小屋,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后天我就会走。

        我说,我去送你吗?

        她说,你想送吗?

        我说,你让我送吗?

        她说,算了,你别送了,我一个人走。

        我说,那我就不送你了,你给家里人说了吗?

        她说,我到了之后再给他们电话。

        我说,那我们在这两天还见面吗?

        她说,不见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说,那好,我永远祝福你。

        她走到路边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回头对我说,收到,就此作别吧!

        我对她说,再见了。

        柔柔迅速回转身子,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她抬起头和我接吻,吻着的时候她哭了,皱着眉头,泪水就从闭着的眼睛里流出,她的牙齿找到我的下嘴唇,咬了一下,我的嘴里立即就充满了血的咸腥味儿,她看着我,她的嘴唇上也沾上了我的血。

        柔柔的胳膊挂在我的脖子上说,记住我吧,我知道你爱过我。

        出租车的尾气在突突地冒着,我说,赶紧走吧。

        柔柔说,这一别不知何日相见,我们都说一句最想对对方说的话好吗?

        我说,好。

        她说,你先说。

        我说,你要保重。

        她松开我,往后退着走了两步大声说,我永远爱你,我爱你!

        她说完就钻进了车里,车开走了,在西边红绿灯前停一下,右拐往琵琶街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但我总是觉得,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

        我一直在惦记着曾再苗,还有她肚子里我们的孩子。

        我步行去了琵琶街40号,先回了一趟123宿舍,蔡亚和两个我不认识的男生在宿舍里说话。

        蔡亚看见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一边和我来了个拥抱一边去倒水给我喝,蔡亚说,大哥,我正要去看你呢,你也不回来了。

        我说,这不是回来了嘛。

        蔡亚介绍那两个男生给我认识,蔡亚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我马上就忘记了。

        他们和我没有关系,看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傻逼样儿,我懒得认识,他们加起来也没有郑收获的右手聪明,没有苏满仓的左手聪明,没有张朵的脚丫子聪明。

        长久以来,我把张朵当成了朋友的楷模,可是我再也没有碰见过张朵那样的朋友。

        也许我这一生就不再发展新的朋友了,和张朵、何庆双、苏满仓、郑收获几个哥们儿喝喝酒,做做买卖什么的,也挺美。

        我用123宿舍的电话打曾再苗宿舍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接着打她手机,她关机了。

        我又和蔡亚很没意思地开了几句玩笑,就一个人离开了那里。

        和柔柔分别的第三天中午,张朵去橘子街71号找到了我。

        我正看一个叫杜拉斯的法国女人的小说《树上的岁月》我两年前看过她的《情人》那时侯我什么都不懂,前些日子我又看了一遍,觉得一切正如我的感触:爱情容易绝望,但必须表现出很有希望的样子。

        张朵坐在我的床上,我坐在椅子上都没抬头看他一眼,我说,等我看完这一页。

        张朵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他打开自己的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盒子,他把盒子放在我的桌子上说,柔柔走了,她托我把这个盒子送给你,说是她给你的一点东西。

        张朵有些伤感,他开始抽烟,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张朵又坐了一会儿说,我该走了,有时间给我打电话,咱哥俩喝点酒,好长时间没有和你聊天了。

        我把张朵送到楼下,送出大门口,他骑着自己从来不锁也没有人偷的破自行车,吼着崔健的《一无所有》走了,他唱得比崔健本人还痛心疾首。

        我回到小屋里,看着那个纸盒子,上面还有彩色布条编成的两个小人儿。

        我不知道柔柔会送给我什么礼物,我都说过我不要了,她会把她的影集送给我吗?

        我很喜欢那些照片,我曾经捧在手里看,并没有想到过要几张留念,我觉得她整个人都是我的了,还要照片干什么。

        她随便往哪儿一站,随便用哪一种姿势,拍照片的人随便拍一下洗印出来,怎么看怎么漂亮。

        可是她如今走了,我顿时发现连张她的照片都没有。

        我撕开了盒子的包装,把小人儿取下来放进抽屉。

        盒子里孤零零地放着几沓子崭新的人民币,还有一页叠得很小的信纸,其它什么都没有了。

        我把钱和信纸拿出来,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展开,再次看见她写的端正的大字。

        估计有三百个字,或者更少。

        (信文见下。

        爬爬,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叫过你吧?

        可是今天,我想这样叫你一声。

        这里有5万元钱,你留着买些自己喜欢的书看。

        我知道翟际经常给你买书,我从来没有给你买过,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也许这就是我不如她的地方。

        我本来想多给你留点钱,可我怕到了国外遇到什么困难,你别嫌少。

        我们都很穷,一定要争取做富人。

        你在写文章方面有天分,好好写,我还等着看你的书呢,你能把我们的故事写进去吗?

        你要是能写,这封信也许就是故事的结尾。

        明天上午我会去找张朵告别,我让他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谁写过信了,想得我脑子疼,不知道写什么。

        好了,到地方后我会给你来信,再见,我最亲爱的人。

        子现,2000年10月23日凌晨。

        (信文完毕。

        我把柔柔的信一连读了好几遍,我听见翟际的自行车好象响进了院子,我赶紧把钱、盒子和信放进床头柜里,打开门站在楼梯口往下看,并不是翟际,而是别的一个女孩,别的一辆自行车。

        这些天除了柔柔的离开给了我打击外,还有就是曾再苗,接电话的女生告诉我曾再苗已经不在宿舍住了,她自己出去租了房子。

        我急得团团转,打她的手机却再也不能打通。

        几次打到她的宿舍,问她宿舍的女孩,她宿舍的女孩也不知道她到底搬到了哪里。

        靠,曾再苗是不能把孩子生下来的!

        那天黄昏我一个人走在去柔柔住处的路上,我不知道去干什么,就算那个窗口亮起了灯,灯下的人也不再是柔柔。

        但我想去她住过的地方看看。

        一路上我看见很多人。

        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常见的,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我看着人,一个个都陌生起来,他们不是我的同类,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动物。

        我的脑子里全是柔柔,在那一刻,所有被我看见的人,都成了障碍,他们使我再也不能看见柔柔。

        我行走着,觉得自己也很陌生,自己的鞋子也很陌生,只有柔柔是熟悉的,可是我看不见她了。

        一个女孩站在门口,穿的不是睡衣。

        一个男孩走出来,把她带走了。

        我看见那所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铁门。

        我走了进去,站在了柔柔住过的房间门口,我真的想推开门,真的希望看见柔柔正坐在床上一边开心地笑,一边在手机上玩游戏。

        她的身边坐着房小爬,房小爬拦腰抱住她,对她说夜深了,我该走了。

        柔柔关掉游戏说,你在这里过夜吧,你从来没有陪我过过夜。

        房小爬站起来就走出了屋门,走到了我的身边看看我,然后走到了我的身上,他和我一起回头,看见柔柔的门是从外面锁着的,那块碎花窗帘已经没有了。

        房东老太太走过来问我,你找谁呀?

        我说,我找柔柔。

        她说,你找那个姓武的姑娘吧,她已经退房了,就是你眼前的这间屋子,还没有人过来租呢。

        我走出那所院子,看到很多灯都亮了,黑夜已经降临。

        柔柔,其实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就想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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